《紅孃》

Avatar of 謝汶錚 Blank Hsieh.
Avatar of 謝汶錚 Blank Hsieh.

《紅孃》

專案管理/文案企劃/獨立影像工作者
Taipei City, Taiwan

誰都只是時代下的一顆棋子。

 

萬華中華路二段這一帶,從清晨開始,市場內一陣陣富有朝氣的嘶吼漸漸響亮,搭配此起彼落的敲打聲好不熱鬧。每天在近中午時市集臨界高潮,後漸漸趨於緩和。這些日常景象,為近日直落而下的氣溫增添了不少暖意,彷彿東北季風吹不進這幾個街區似的。

 

一個老邁的身影就坐在公園內的長板凳上,手中的信在風中飄呀飄。他白髮蒼蒼,穿著一件灰色的休閒外套,偶爾呼嘯而過的朔風,激起他陣陣咳嗽,顫動的身軀,讓他的身影更顯得單薄。他搬來這附近是在一九六九年,除了幾次身體不適外,幾乎每天都會光臨這幾張長板凳,一晃眼三十年。

 

徐凝,退伍後先是被派到榮工處,之後在台北高爾夫俱樂部做雜工。初次見到他,人們總說他彬彬有禮,是個慈祥和藹的長輩,時有所聞他的怪異行徑,卻對他的經歷不甚明白。在他清瘦的臉龐上,幾道委婉的皺褶,藏著些許的滄桑。他向來不多話,也不太與人爭,多數的時候為了不讓對方感到不適,即便心中勉為其難,也不會透露出一絲一毫。

 

幼兒園就在公園東北角的對面,每日上午,徐凝總會帶著玲瓏鼓,為幼兒園的孩子們做些簡單的說唱,孩子們一見到他,滿心期待地將他團團圍住,問著「爺爺今天要說什麼故事?」,二十年來,他從沒讓孩子們失望。起先,幼兒園對於徐凝的出現感到頗為意外,甚至帶點抗拒,深怕這陌生人的舉動嚇著小朋友;徐凝倒也如他那一貫個性,沒出過什麼紕漏,日子久了,幼兒園院長見孩子們喜愛徐凝,又可讓老師們多些休息時間,對於徐凝的來訪倒也歡迎。在這樣的信任基礎下,徐凝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院長每個月總會包個小紅包給他,起初他不願意收,他知道幼兒園的生意不好做,但在院長懇切的態度下,徐凝便不再推辭。直到兩年前,一回在結束當天的說唱後,院長請徐凝到他辦公室一趟,金融風暴席捲了整個東亞,連這小小的幼兒園也沒放過。兩人協議往後不再有金錢來往,對徐凝來說,也算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說起為何會固定在幼兒園當志工,當有人問道,徐凝總以簡單的口吻回答「就是喜歡孩子吧。」然而真正的原因,也只深埋在他心中。

 

 

一九四九年,三月,上海

 

院子裡,她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娃兒。初春的暖意還未捎上,樹頭的枝兒倒冒出不少新芽。他正巧從外頭回來,將自行車牽進門,擱在左邊的矮牆上。他緩緩走向逗弄著娃兒的她,站在一旁不作聲。

 

「哪能勿講話?」她問道,沒抬起頭,仍玩著懷裡的娃。

「外頭亂糟糟的。」他以平穩的口氣說道。她沒有回應,鼻息間嘆了一口不短的氣。

「姍兒,將玲瓏鼓取來。」她轉身對著屋內喊聲。「哪能勿認得儂爹呢!」她輕聲笑道。「爹!爹!」依舊弄著嬰孩。

「給,大班。」家中的雜工姍兒從屋裡走出來,遞上玲瓏鼓。

「謝謝儂。」接過玲瓏鼓,便轉交到他手上。「搖搖。」

他照著做,起初只是在原來的位置轉動著鼓,不自覺地越來越靠近娃兒。

「伊是儂爹。爹爹!爹爹!」

「以前在租借區,聽那些洋人總是喊,爹地,爹地。」他還是平穩的語氣。她被逗樂了,抱著孩子竊笑,實在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笑是會感染的,他的嘴角不禁上揚,她懷中的娃兒這才被逗出咯格的笑聲,好不可愛。

 

 

中華路二段巷子內的樓房,儘管老舊卻也還算舒適。孫女小莉在家中總是特別安靜,主要是與父親海生的關係並不好;大學畢業後,小莉沒有按照父親的期望進入公務體系,反倒是本著自己的興趣做起化妝的工作,也因為如此時常與父親意見相左,時有爭吵。與海生關係不好的不只小莉。海生覺得父親簡直是個麻煩,時常表現出不屑與鄙視的態度。

 

飯桌上,三人沒有什麼交集,各自專注在自己的碗筷間,一旁的電視新聞,正在報導千禧年總統大選的造勢晚會,傳來陣陣人聲鼎沸,與這飯席格外衝突。

 

「過幾日,有個朋友想來拜訪。」徐凝打破了除了電視的聲響與徐凝若有似無的乾咳外空氣中的沉默。海生沒有立即回應,腦袋在飯桌與電視間來回停駐,小莉則抬起頭,等待著父親與爺爺接下來的互動。

「來幹嘛?」海生總算說話。

「就來看看我吧。」徐凝略帶保留地說,深怕哪一句話又惹兒子不高興。

「什麼朋友?」

「就一個老朋友罷了。」

「你又要搞什麼名堂?嫌你製造出來的麻煩還不夠嗎?」海生露出與父親說話時一貫輕蔑的語氣。海生會這樣說,也是有原因。徐凝曾因為一些糾紛進過派出所,是海生去領他回來的。據徐凝筆錄口供,他坦承曾經好幾次約出援交妹,不斷詢問一些怪問題,「出來一次都收多少錢?」、「是自己做生意還是有人幫忙照料?」、「有沒有恩客只是想聊天,沒有身體關係?」等等,幾次見面倒沒有發生什麼衝突,對方只不過面露嫌惡,落了幾句低俗的咒罵後離開。一回,與徐凝相約的是個紅頂藝人,一見面,徐凝耐不住性子詢問「你的胸部是真的還假的?」,對方還來不及回答既唐突又冒犯的問題,徐凝再問是否能觸摸看看,甚至打算採取動作。想當然爾,對方報了警。

「就是個幾十年沒見的朋友。」

「那群中國豬沒有進棺材,也早該滾回去!」海生不只對父親有意見,就連徐凝過去的袍澤弟兄,也時常成為攻擊的對象。

「不許你這樣說。」徐凝的口吻儘管虛弱,卻也帶著堅定。看著眼前的兒子,他想起了海生還是孩子時,兩人感情實在是說不完的好。在海生十五歲那年,海生的母親過世,自此他對徐凝的態度丕變,或許是因為徐凝從榮工處退休後長期賦閒,家中生計全靠著海生的母親。

「你一定要這樣跟爺爺講話嗎?」小莉看不過去那囂張的氣焰。

「你不也是這樣跟我講話。」海生轉為對小莉發脾氣。

「你能不能好好聽別人講完話再表達意見。」

「我說的,你又什麼時候認真聽過?」

 

接下來的幾分鐘,海生與小莉陷入爭吵,兩人互不相讓。徐凝總是做和事佬,儘管兩人對他憨弱的調解並不搭理,都活到這把年紀,他早已看透人一輩子不可能事事順心。

 

 

一九四八,五月,上海

 

語桐下了場,便被大班招呼進廂房,她要語桐在此等她。大班不讓語桐與客人們有過多的交際,語桐明白那是大班出於保護的心意。兩人第一次見面是一九四五年,當時他還只是百樂門舞廳的跑堂,大班則是頭牌。一九四八舊曆年前,上海禁舞令落地,大班領著一票舞女和樂師前去社會局抗議,他在舞廳打掃正半,便被一位樂師抓去。那天傍晚,抗議現場失控,舞女和警察打成一團,百樂門的舞女們躲進了社會局,大班沒跟上,不知該往哪躲,突然一把手拉住了她,兩人躲進了旁邊的樹叢當中。

好巧不巧,那年三月,禁舞令解除前,據說是大班老家做生意一夕致富,給了大班一筆錢贖身,剩下的,便拿來開了這間歌廳,位置就在南京西路以南的陝西北路上。大班不斷向舊東家要人,說是不管怎樣就是要帶上他。

 

到了這,原以為職位仍是跑堂,想不到大班竟要他登台。他在百樂門時觀察舞女們化妝好幾年,沒發現大班同樣觀察著他;休息時間,他在川廊上的流行歌謠與聲聲慢,也全被收進大班的耳朵。

 

這時房門開啟了,跑堂送來了一壺茶,說是大班還在與朱經理折騰,請語桐稍待。語桐用了幾口,只覺欲振乏力;這兩個月大班要他跟著師傅好好學習音律與女音,回來那天,門口的宣傳單上寫著「真正的天涯歌女近日即將登台」。經過這晚,語桐反覆低語叨著「累煞我也」。

 

突然大班進了門。不等語桐起身,也管不著語桐身上的妝容未卸下,大班便撲了上來。明明五月天,空氣卻如夏至般燥熱,語桐推開大班,先扯下假髮,再轉身試圖卸下旗袍。見他好一陣子脫不下,大班將他轉過身替他解開拉鏈,旗袍就這樣直落腳下。他發現,往常只在晨間腫脹的那話兒,今個兒特別硬挺。

 

那晚發生了什麼事,他並不確實明白,只依稀記得,床榻上,大班嬌羞又

霸道的說著:「明朝起,勿要儂再離開。」

 

 

幼兒園忽然辭退了徐凝。過去幾年,不管社區裡多少流言蜚語,老院長總是護著他,從來不會在他面前提到家長的抱怨,指望他能安心給孩子表演。就在這個月,老院長突然決定退休,職位由陳主任暫代。整整二十年的光陰,哪能說斷就斷,但陳主任態度堅決,徐凝知道沒有轉圜空間,也不再為難。

 

說是因為徐凝年後也要七十五了,趁著千禧年前夕,替他辦個歡送會。

 

這陣子對徐凝來說實在不順心。上周末,幾位當年在榮工處服務的弟兄約在西門町見面,每次相聚總會少一兩人,生病的生病,凋零的凋零。這一次,先離開的是與徐凝從舟山撤退時就認識的老莊。幾巡高粱,幾首軍歌,總有人引吭,年紀漸長,歌詞如同豪情壯志說什麼也不會忘,老兵們越唱越激昂。曲終,算是完成了對死者的緬懷,從來不曾有人潸然落下。

 

那天聚會結束後,徐凝獨自走在西門町的巷弄間,想必心還停留在這幾日的遭遇。猛然一抬頭,正巧在一間歌廳的牌坊下,他環顧四周後便直往入口的樓梯走去,爬了三階,只見他貌似突然回神,就這樣作罷。臨走前,他深吸了一口氣,便再度回到小巷中。望向那老邁軀殼而成的背影,這個冬天顯得特別寒冷。

 

乾咳又犯了,然而他耳邊響起的是:

 

沙場的冷月 陪我獨醒

拂曉的寒風 伴我隨行

征帆掀起千層波浪 展翅飛翔萬里長空

 

 

一九四九,四月,上海

 

天涯呀 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噯呀噯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家山呀 北望 淚呀 淚霑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噯呀噯呀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 誰不 惜啊 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 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噯呀噯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天涯歌女〉曲畢,台下響起如雷掌聲。前方戰事吃緊,交戰雙方正進行停火談判,這裡卻絲毫沒有緊繃的氣氛。語桐畢竟是當紅頭牌,座上這些達官貴人們,各個衣冠筆挺、雍容華貴,大多是衝著語桐而來。

 

一如往常,大班不願語桐拋頭露面,語桐止不住擔心,主動與金部長一群人搭話,眼光不時飄向幾呎之外的大班,深怕她一不小心傷著。說到大班,前幾個月挺著大肚子,依舊在池中談笑風生,產後休息不到一個月,喊著家中實在悶啊,便迫不及待復出,看吧,哪位貴客不是在她的手腕下被招呼地服服貼貼。當被問起孩子他爹,大班總說是家鄉老相好。

 

這時,歌廳外一陣吵鬧,這股騷動沒多久傳進了娛樂天堂。「渡江啦!」大門外有人喊著。只見平時泰然若定的金貴之驅,一個個掩不住躁動,先是交頭接耳,氛圍逐漸轉為緊張。不出半小時,人去樓空,徒留大班與語桐在現場,兩人相望著,互相壓抑著驚慌的眼神。

 

「走吧。」大班說。

 

 

妝髮用品在客廳桌上排列整,小莉正在清點工具,準備稍晚出門工作,見爺爺進門,毫無生氣,似乎有些沮喪。小莉到底是個細心的孩子,沒打算直問。她故意在整台化妝品間製造些聲響。這個舉動,多少吸引徐凝的目光。

 

「晚飯已經準備好放在電鍋裡,我爸今天應該又不回來了,餓了就先吃吧。」徐凝點了點頭。

「天氣挺寒冷的,爺爺可要注意保暖呢。」小莉邊拿起刷毛邊說,刻意在另一手掌心撥弄著。

「這是打粉底的刷毛。」小莉微笑地說,像在向小孩子介紹。徐凝完全被小莉的舉動套住了。

「爺爺發生了什麼事嗎?」

「幼兒院那方才告訴我,明日起好好養老,就別去了。」徐凝淡淡地說。

「這樣啊。」小莉本想追問原因,被徐凝打斷。

「這是口紅?」徐凝的好奇沒克制住。

「是阿。」

「現在這口紅,與我們舊時代的可真不一樣,新時代,東西做的就是新潮。」聽爺爺這樣說,小莉不禁大笑。

「看你好奇的,要不,我替你擦上。」小莉不知道哪來的情趣,竟直接邀請徐凝往沙發邊坐上。徐凝也沒拒絕,更可以說,他有種迫不及待。

「好了。」小莉遞上一把小手鏡,徐凝往鏡裡看,眼珠子好似不給眼皮更多空間,瞪地大大的。

「粉餅?」小莉問。徐凝點點頭。

在上粉末的同時,小莉問道。「爺爺你說過幾天有朋友要來呀,是誰呢?」

「是個上海來的老朋友。」徐凝思考良久,決定不對小莉隱瞞。

「上海來的呀。爺爺你說,是不是以前的老相好!」小莉想作弄一下爺爺。

「是阿。是我在上海的妻子。」語不驚人死不休,小莉倒是沒有想到爺爺會如此回答。她知爺爺憨厚耿直,不會亂開玩笑。機制如她,小莉沒有打算一下追問太多,以免嚇退爺爺。

「哇!我竟然還有個奶奶在上海。什麼時候來呀?」

「後天,週三,信中說大約下午兩點到。」

「原來那天爺爺急忙藏起來的信,是上海奶奶寄的啊!真會藏。」小莉不愧是小莉,三兩下便擺平爺爺的沮喪。徐凝靦腆地笑了笑。

「我陪你見她吧。」小莉脫口而出。

「當真?」徐凝轉頭看著小莉,眼珠子還是那般大。

「當真。我有個上海奶奶,怎麼樣也得看看長個什麼樣。說定了阿。」

「說定,說定。」小莉答應了爺爺,一方面開心,總算有機會探探爺爺的過去。然而想起她那頑固傲慢的父親,多少有些擔心。

小莉收拾收拾,便出門了,留下徐凝獨自一人。他老人家,看著鏡中的臉龐,似乎回到了年輕歲月,顧不上飢餓,更拋下回家時的憂傷,逕自拿著手鏡,滑起步伐。

 

 

一九四八,六月,上海

 

一早,王師娘便登門拜訪。師娘的丈夫,是空軍第十三大隊長,駐地在南京,這陣子空軍飛得勤,師娘耐不住無聊,常往上海這邊跑。除了話家常,王師娘透露東北方面的隱憂,國軍與人民解放軍在長春相持不下,有一說法是準備開戰了。解放軍哪是國軍的對手,估計不出幾個月,解放軍便要繳械談和罷。王師娘告辭後,大班若有所思,心中卡了疙瘩,渾身不舒服。

 

當天夜裡,大班召來他,說要商討要事。根據過去戰爭期間的經驗,大班明白,不管如何,家中不能留有單身男子。大班要他娶她,說是為了他好。他對大班提出的請求深感意外,他始終對大班抱著敬意,不敢作非分之想,當然他知道大班對他如此這般照料,並不只是出於善意。話語間,大班的態度越發強硬,他心中對大班的尊敬,一度化為嫌惡,甚至認為,上月那夜在廂房發生的恍惚,都是為了要逼他成親的預謀。

 

幾日後,家中幾位說媒不成的伙房,以及在老家有妻小的雜工,皆被請回,臨走前,大班與他們深深擁抱,分別捎上些盤纏,互道祝福便送他們啟程。另一邊,兩位女紅與對面林府的僕役好上,正忙著籌辦婚事。戰爭是殘酷的,大班總說「能留後的,都留後罷。沒心思的,多陪陪妻小爹娘。」

 

他就是想好好唱歌,越是想就越發覺不能沒有大班,離開她,還有哪能接受自己。大班明白他的心思,王師娘來訪的那晚過後,她便不再多說。

 

月底,兩人上靜安寺敬拜,當著釋迦牟尼的面,互許終生,永結同好。新婚之夜,大班好不開心,盼了好多年,終於與他走在一道。她直取下茶几旁的鮮花葉子,捲呀捲的,做成個指頭粗的小圈兒,接著拿起小圈兒到眼前,透過小圈兒,單眼看向他,不斷發出女孩般的笑聲。他被弄得彆扭了,要她趕緊取下。大班嘟起嘴唇,放下小圈兒,再用最快的速度撲向他,這回沒壓上去,只是拉起他的左手,將小圈兒套在他的無名指上。

 

「吾額婚戒,先讓儂欠著。」

 

 

門是由小莉開的,徐凝端正地站在距離門口兩步的位置,他第一次覺得解開安全鎖的過程竟如此冗長。正當小莉掛起笑容,準備大喊奶奶好的同時,兩人被眼前的景象搞糊塗了,一時半刻說不上任何話。站在門廓另一邊的是一位約莫五十歲的中年男子。

 

「您好。」男子率先打破沉默。「是徐老先生嗎?小妹妹您好。我是周紫言的兒子,周望。」

「您是,周大班的公子?」徐凝好不容易擠出話。

「是的,您好,打擾了。」

「周叔叔好,快快請進。」小莉總算反應過來,儘管如此,腦中仍盤踞著狐疑。

「是阿,真不好意思,快快,坐吧。」徐凝附和著。

「好的,感謝感謝。」

客廳桌上早佈滿了水果,以及上海奶奶喜愛的貢糖,全部都是按照徐凝印象中紫言的喜好,由小莉負責張羅。看來是白辦的,誰也沒想到。

「您用膳了嗎?」徐凝問道。

「用了,您別麻煩。」深怕打擾這對爺孫,周望擺出雙手合十的動作。

「周叔叔,這是台灣有名的火龍果、草莓和香蕉,您嚐嚐。另外這聽說是周奶奶喜愛的貢糖,您別客氣。」

「謝謝。」

兩人看著周望將火龍果送進口中,周望發現自己像個被老師盯場的學童正吃營養午餐一樣,識相的將另外兩種水果也各送進一口。

「您,多大歲數啦?」徐凝問。

「五十有一啦。」

「這麼大歲數啦,想當年您還是個小娃兒。」

「是阿。」

「可好啊?」

「一切都好,過得去。」

「結婚了沒有?」徐凝頓時像個囉嗦的長輩,只怪時空將他與周望分離太久太遠。

「媽媽特別擔心我找不到伴兒,曾經替我說了媒,可惜躲不過文革,婚事告吹了。」

「這樣呀。」徐凝的心思,全放在了周望提到的母親。

「母親可好?」徐凝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小莉心中那塊疑惑的大石,終於能暫時擱置。

「過世了。半年前因為年老體弱,死於器官衰竭。」聽到這消息,徐凝沒有太大的反應,卻相對無語。以紫言過去的身份,能躲過文革總是好的,而最後,至少還算是善終。只是,那股惆悵,有如當年被強迫與這對母子分離的痛楚,陣陣撕裂他心。

「沒事兒,我媽辛苦了一生,能在最後安詳地走,她老人家也算是命好。」見眼前的爺孫悵然若失,周望反倒安慰兩人起來。

「那信呢?我收到的信,是...」

「我寫的。我以媽媽的名義寫的。」不等徐凝說完,周望逕自回答。徐凝看著周望,只差瞠目結舌,已不知能再說什麼。

「媽媽生前特別希望見您一面,開放探親後,她每天坐在浙江老家門口,期盼您到來。我告訴她,您沒有浙江老家的地址,別再盼了。她不聽勸,常常落得受寒。早些年,親戚朋友曾替媽媽說了好幾次親,她怎都不願改嫁。過世前三年,她說您曾給她捎信,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我寄回咱上海的老地址,心中沒有報任何期望,原來還是收到了呀。那怎麼沒回信呢?」徐凝開始能正常對話。

「有的。媽媽曾託人帶信,只不過,還沒過海峽,那人便在某次公安意外中走了,帶在身上的信,也遍尋不著。」

「這樣啊。」

周望在徐公館待了大約一小時,除了說些他和母親幾十年大致的遭遇外,另外交代些往後的規劃。徐凝訴說當年被抓兵後經過舟山,一路輾轉來到台灣的過程,以及在這裡的生活。時間,果真不待人。周望因公差來台,怕影響徐凝與家人,特地選在離台當天短暫拜訪。

 

「那,母親過世前寫了親筆信,請託我轉交。」看著微微顫抖的手拿著信,徐凝有股潰堤的衝動。

「父...徐叔叔,我能再來看您嗎?」周望臨走前,也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當然,當然。」徐凝還是止住了衝動,這次換聲音顫抖。

「等等。莉阿,你去將我房裡的玲瓏鼓取來。」小莉兩分鐘後帶著玲瓏鼓回來。徐凝將玲瓏鼓交到周望手中,兩人雙手交疊在一起許久。

「帶著吧。沒什麼能留給你,我對你倆的思念,全都在這了。」

周望看著玲瓏鼓,再看看徐凝,有股聲音告訴他,不能哭,千萬別哭。。「那告辭了。您多保重,徐妹妹,感謝您照顧叔叔,辛苦了,您也要一切安好。」

「您客氣了,應該的。周叔叔您一路平安,保持聯絡。」這幕同樣讓小莉難受,她語帶哽咽。

 

送走周望後,徐凝獨自回房,翻出幾張斑黃的老照片,塗塗抹抹。老照片,連同剛收到的信件,他怎麼也看不清。

 

 

一九四九,五月,上海

 

出門前,大班特別交代,一切小心為上,見苗頭不對,立刻回家。誰曉得,共軍渡江如此快,吳淞口正遭遇激戰,其他解方軍部隊,同時間向著虹口挺進。政府為安撫人心,在市內辦了勝利遊行,人們以為勝利在望,毫無防備。

 

他走在外灘,打算瀏覽幾間商場,尚不知道吳淞江對岸,早已砲聲隆隆。失去警覺的他,正巧遇到了幾名敗走竄逃的第七十五軍殘部,士兵見他挺硬朗,二話不說便拖他上車。他想反抗,被槍托用力擊中了後背,疼地無力再反抗。

他只是想找欠大班的那枚戒指。口中問著要去哪?能否送他回家?又是一陣打。

 

大班這時剛與隔壁陳嬤嬤告別。「快走吧,再不走就遲了。洋人們都搭船逃了,百樂門和其他各大舞廳空蕩蕩一片,生意已不能再做。」陳嬤嬤反覆勸說,見大班不為所動,只好領離開。不是不走,要走,也得等他回來,孩子怎能沒有父親,名兒都還沒取上呢。說好了一輩子,誰都不許先離開。

 

直至黑夜降臨,家中仍不見他身影,一位女紅焦急奔進屋內,上氣不接下氣告訴夫人,有人在外灘看見老爺被抓走。大班丟下手中打一半的毛線,便往屋外衝去,她本想替孩子織雙襪子,此刻她只想將丈夫搶回。大班在庭前被下人們攔住,不管大班怎麼使勁他們也不放手。「別去啊夫人,去了您也回不來啊,想想孩子吧!」

 

大班跌坐在地,哭天搶地,柔腸寸斷,淒厲的哭聲,在小區內來回擺盪。

 

徐凝與紫言對坐而望,相視而笑。從一九四九年分離,至今整整五十年,當時談笑風生,今朝白髮蒼蒼。旋轉彩燈轉得四周五光十色,目眩神迷;空間中響起〈天涯歌女〉、〈舞衣〉、〈蘇州夜曲〉等老上海歌曲,當然也不乏〈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這些台灣歌謠。

 

「許久未見,周大班還是如此美艷。」

「儂見外了,哪能叫吾周大班,阿拉是夫妻呢。」

「可好呀?」

「掰伐是儂剛吾好看伐?」

「今天我見到咱孩子,被你養得又高又壯。真是辛苦了。」

「伐要客氣,是周望自己爭氣。伊自小就獨立懂事,吾是苦命一點了,有掰兒子,吾掰輩子足矣。」

「我真是對不住你們。」

「為啥要瞎說,掰伐是儂額錯。」

「聽咱兒子說,你一直在等我。」

「是額,格伐是讓吾等到了。儂在台灣,可有思念著阿拉娘兒?」

「有,當然有。我把當年你交給我的玲瓏鼓,讓他帶回去,不出幾日,你就會見到。」

「好額。吾等著。」

 

紫言依舊操著那順口的上海話,當年在上海灘叱吒風雲,京話自然也難不倒她。席間,兩人從過去生活時的點滴,聊到說好的往後餘生,再從兩人各自遭遇的困境,談到五十年來的辛酸。像是要把所有的快樂、悲傷、絕望、滿足全都細數一遍。儘管他們分秒必爭,只是韶光飛逝。

 

時間到了。

《紅孃》是我第一篇短篇小說創作,尚未正式發表,後續將繼續優化,並改寫為電影劇本。
Avatar of the user.
Please login to comment.

Dipublikasi: 30 Jul 2021
77
2
0

短篇小說
文字創作

Bagik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