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 | 家庭的各種樣貌:〈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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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專訪 | 家庭的各種樣貌:〈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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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Taipei City, Taiwan

〈好的,日子〉


   內政部根據「家庭收支調查報告」,對單親家庭戶數及兒童少年人數的推估,截至民國106年年底,單親家庭總戶數為859,111戶,約占全國家庭總戶數的10.04%。也就是說,每10個家庭中就有一個家庭是單親型態。而在民國106年年底,隨著小方的爸媽離婚,她的家庭也成為這859,111戶中的一戶。

   「高三那一年,我照樣上學、放學、洗澡、吃飯,母親獨自睡在二樓那張偌大的雙人床上,我睡在三樓以前和姊姊共用的房間,阿嬤就睡在我隔壁的日式榻榻米上。空蕩蕩的透天厝好像沒有因為少了一個人而改變什麼,父親的西裝還齊整地掛在衣櫃裡,一切都如常照舊。」

   「日子猶原要過,賣去怨嘆別人,災某?」小方說,阿嬤已經過世一年多,然而她常說的這句話仍然時常在腦海邊迴盪。而小方、小方姊姊、方媽媽,以及台灣無數個單親家庭的家長及孩子,也依然得打起精神,向每一天的挑戰說:「好的,日子,我們還是會過下去。」

   然而,我們過的是「好」日子,還是「壞」日子?


成為八十五萬九千一百一十一分之一:單親家長的日常

   周一,上班日,方媽媽大約七點十五分起床,刷牙、洗臉,然後就準備今天的早餐,大多是一顆水煮蛋和一杯豆漿。騎上機車,大約五分鐘的路程就會抵達上班地點:學區的某所國中。停好車,走路到福利社,沉沉的舊式鐵捲門尚需以手拉開,沒有電動模式,此時如果有學生經過好心幫忙,才不用費那麼大的勁。

   到了下課時間,打開櫥窗迎接如蝗蟲過境一般來買零食跟飲料的孩子們,五分鐘的下課內剛蒸好的三十顆肉包便全數售罄。「這時候動作就要快,要先把它們一個一個夾好裝到紙袋裡,等等才能直接發,小朋友很恐怖的。」方媽媽一邊跟我說,一邊熟練的拿起夾子將肉包裝袋。

   「好了,差不多可以走了。」下午四點二十分,校園已經恢復一片寧靜,我們準備離開福利社時,方媽媽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啊,等我一下。還沒叫貨。」說著便打開手機,聯絡廠商。「我算是員生消費合作社的經理人啦,上課時間也沒閒著,還要訂貨、上架、補貨,寫日報表、月報表,偶爾還會有老師要來團購鮮奶,啊一些學生獎學金、比賽的事情也要處理。」

   看似輕鬆卻稍嫌勞累的「福利社阿姨」,對於五十九歲的方媽媽來說,是一份難得穩定、下班之後便能享有自由的工作。「這是別人介紹才有的餒,對啊……兩萬多塊,還有勞健保啦。不然你看我之前打電話,要是那個月業績掛零,就領不到半毛錢耶。」

   對於單親家庭而言,單親家長的工作所得即為全家主要經濟來源,若就業中斷又或是收入來源不穩定,極容易造成後續經濟困頓的惡性循環。對於已屆中高齡的方媽媽更是如此,她曾經想要再找另一份夜間的兼職工作,卻始終因為年齡而四處碰壁。

   下班之後,跟一般的上班族會去健身房一樣,方媽媽偶爾會去鄰近的坪林森林公園運動,走個兩圈後,回家自己煮飯,吃晚餐、看電視、看書、上網,「就這樣,很普通、很無聊啦。」

   回到環太東路上三樓的小套房,映入眼簾的有落地窗和陽台,從舊家搬過來的大冰箱,以前小方姐姐使用的木頭書桌,大約十來個櫃子的書和資料,兩張單人沙發,一張小桌子,一個單人衣櫃,一張雙人床。

   這是家嗎?方媽媽自從走入婚姻,過著租賃世界的生活,已有三十來個年頭,四年多前離開婚姻、離開家庭,如今依然沒有一個可以落腳的戶籍。

  「以前跟家人住就是要照顧家人的生活起居啊,像是小朋友啊,阿嬤啊,雖然會比較忙碌啦,但是照顧家人也很好。一個人就是比較愜意,但要想辦法自己安排生活,無聊也要想辦法,有時候也會找朋友聊聊天啊。雖然偶爾還是會覺得孤單啦,沒照顧到小孩也是覺得捨不得,你們年輕人吼,自己在外面吃一定三餐不正常,啊回到家有人煮好飯不是很好?也是希望跟他們一起住啦。」

   方媽媽說得委婉,言詞間卻閃爍著淡淡的寂寥,曾經以家庭為重的方媽媽,隨著與父親離婚、孩子到外地讀書、至親的長輩過世,接二連三的事件,驟然失序的生活,讓她對於「家庭」的想像和從前再不相同。


另類的幸福與痛苦:單親家庭的社經弱勢

   民國99年,衛生福利部社會及家庭署《男女單親家庭福利現況及需求差異研究》論文指出:「單親處境的身心狀況,與單親身份的接受度有關。家庭結構的改變,隨之而來的是單一親職無法逃避的經濟、照顧、人際互動及社會對單親觀點的壓力……。離婚單親新生活的開展初期,生活步調混亂,婚姻上的挫折感受,面對個人與家庭外的人際關係重新界定,需要格外的精力處理與回應。」

   方媽媽說,她並沒有因為成為單親家長而備感壓力,也許是因為離婚時小方和小方姊姊都已成年,已長大獨立了,唯獨在經濟層面比較有感。「也沒什麼人會問啦,別人聽到我一個人住,單身,也就不會繼續往下問了。可能是年紀大了啦,可以沉穩的接受,畢竟沒有管教小孩的壓力了。」

   的確,在多數單親家長所呈現的福利需求與生活困境:貧窮與就業、人際與社交、照顧與親職、情緒支持四樣狀況中,方媽媽似乎僅對貧窮與就業這一樣感觸較深。儘管小方與小方姊姊目前都已有固定的工作能養活自己,方媽媽仍然時常嘮嗑地說著收入太少,需要存錢,以便不時之需,這樣的焦慮也許是來自曾經的雙薪家庭如今成為單薪,與其說是經濟上的壓力,更不如說是來自心理上的難以調適。

   「是比較擔心他們啦,怕他們會覺得自己的家庭不完整,覺得自己比較弱勢。」對小方而言,她說,除了在學期初拿著學雜費減免單到學務處,或是在網路上申請助學金時,才會突然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些不同,然在日常生活中,照樣和同學吃飯、逛街、打鬧,卻絲毫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但我想所有單親家庭的孩子都會作此想:我們依然從父親或母親那裡得到很多,甚至是更多的愛,只是在街上看見一對父母牽著一對兒女,還是會忍不住頻頻回望,我會回想起昔日舉家出遊的陽光,而有些人卻可能一生只能幻想這樣的陽光。

   除了針對特殊需求之兒童及青少年的寄養與安置服務,近年來針對一般家庭和弱勢家庭,政府亦提供 2,000 元至 5,000 元不等的家庭托育補助;對於有課後照顧需求的單親家長,教育部亦提供國小兒童課後照顧服務、攜手計畫免費課後扶助、以及夜光天使點燈計畫等方案,但課後照顧的服務對象仍多侷限於弱勢家庭,對於一般單親家庭的照顧支持仍然有限。

   方媽媽在從事國中福利社的工作之前,做了約十年的課後照顧班老師,也因此提到她對於單親小孩的看法:「有啦還是會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像是如果是單親媽媽啊,沒辦法把小孩照顧的那麼好,因為還要忙於生計,對孩子會比較沒有耐心,孩子會有一點點偏差;那像單親爸爸,因為不會照顧孩子的生活起居,阿公阿嬤會介入,到最後就變成隔代教養,最後爸爸就直接不管孩子。那像移民家庭啊,爸爸可能比較弱勢,是勞工階層,才會娶到外配,有時候孩子的功課沒辦法去輔導,學習上也會比較緩慢。」

   在與方媽媽的談話中,我想起自己在小學高年級時曾去幫忙帶課後照顧班的低年級學生,有一個住在我們家附近的小女孩讓我印象深刻。她的頭髮烏黑,眼睛明亮,從一間違建的鐵皮屋頂,順著隨意搭建、看起來十分危險的鋼梯爬下來,「姊姊。」她看見我,害羞地笑了笑,隨後就躲到叔叔的身後。這個小女孩的爸媽不知去哪兒了,叔叔也一直沒有結婚,便與她兩人相依為命,也算是種另類的單親型態。記得那個叔叔溫文儒雅,女孩看起來亦是乾淨秀氣——他們,抑或者是「我們」,是「他者」眼中的「既悲慘又不快樂」,還是「在底層單純的幸福」?


「家庭」如何定義:一種生活,各自表述

  小時候,小方和小方姊姊以及爸媽所組成的家;方阿嬤搬進來住後,三代同堂的家;父親離開、姊姊上台北後,小方和媽媽、阿嬤三人共居的家;小方也到台北求學之後,只剩媽媽、阿嬤兩人的家;阿嬤離世後,剩下方媽媽一人的家。家庭,並不是一個恆常不變的概念,而是我們在其中流動,去找尋那個適合自己的位置,女兒、妻子、母親、奶奶……,隨著不同的社會角色變化,隨著人、事、物的變遷,我們應該擁有的是什麼樣的集體記憶?是什麼維繫著彼此之間的情感?

   訪問到最後,我問方媽媽,對於家庭的看法有沒有隨著離婚為之轉變,她欲言又止,悉心地揀選著詞句。「其實,應該是,還是有一些些啦。離婚前也許跟另外一半的相處,會比較去注意對方的反應,反而因為這樣太在意了,有些事情不太敢攤開的說,那彼此就是有所保留。因為有時候把真實的情況表達出來,也許彼此就會有一些些的有意見不合,然後就怕會有所爭執。」

   在與小方的單獨談話時她曾提及,國高中時,母親發現父親外遇之後,家裡便有了一股詭異的氣氛,明明大家都知道很多事情,但都沒人願意說破,有種在扮演一個幸福家庭的感覺,但其實裡面早就已經沒有很多東西。他們兩人交談不多,常常在飯桌上陷入無止盡的沉默,只能不著邊際的跟她和姊姊講些關於課業、生活上的事情。那種大家都心知肚明,卻維持著所謂「美好家庭」樣貌的和平,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直至最後隨著父親的破產和跑路盡數爆發。一樁失去愛和信任,僅用孩子維繫的婚姻,很長一段時間讓她感到困惑:家,究竟是什麼樣子?

  「家的概念喔,我是覺得,家應該是一個,有溫度,有愛的地方,家人彼此之間相處的方式應該是很輕鬆自在的。能夠在平常的日子,不管是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能夠把真實的情緒表達出來的,不用去隱藏自己。我覺得這個就是家人,跟朋友之間或是其他各種關係之間不一樣的地方。」

   方媽媽這麼告訴我。而我把話放在心裡,當作暫時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