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寒鴉選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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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寒鴉選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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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ipei, Taiwan

短篇小說-《寒鴉選中的孩子》

《寒鴉選中的孩子》


不知已過了午夜多久,一雙布滿血絲的瞳孔硬撐著面對潔白的頁面,呼吸幾下,無意識地喝口早冷掉的咖啡,長著薄繭的指尖在鍵盤上敲出朦朧的幾個字,隨即又刪去,這樣的情形以最慢的速度重複著。


熬了幾個晚上,冰箱塞滿微波食物,打從決定進入「衝刺」階段,他就備好一大堆糧食,好專心「戰鬥」,幾天來都沒出過房門。


此刻他感到頭部發脹,似乎就要到極限了,不行!要結束了!再撐過今晚就好!但似乎也沒多少效用,神智與感官自動切成「休眠模式」,大腦僅存一縷意念,「不能睡…」,螢幕的藍光穿透眼皮終究化作一片黑,如同今夜。


模糊中似乎有著什麼,意識到這點瞬間背後的毛「刷」同時立起,一陣寒意掃過全身,弓著背緩緩地轉過身,眼神小心翼翼地掃過整個房間,看清楚沒有任何一個人之後,鬆開了肩膀。


剛剛,有什麼在注視著自己,但不可能啊!這裡是十樓,窗外怎麼可能有人,隔壁是棟老舊公寓,通常在午夜前燈火就都熄了,想著想著,轉頭望向書桌旁的窗,無意外的,視線所及皆是如同過去每晚一樣,黑,黑的令人不敢再多看幾眼,而這時螢幕的光、檯燈的光、日光燈的光恍惚著,似乎都成藍色,用力眨幾下眼,興許是累了,這藍幽冷詭異,不像天空藍的愉悅,也不像大海藍的舒暢,宛如從遠處的深夜鑽進電線放射出來,看著看著竟真覺得冷,真的很冷,尤其是現在,酸澀的雙眼模模糊糊地闔上。


此時,窗外一對暗黃色的圓瞳睜了開來。


那是一雙寒冷的眼,儘管是太陽的顏色,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也是一雙,狩獵的眼,擅於在黑暗中尋找會發亮的寶物,下一秒那雙眼便出現在睡著的人身旁,然而窗戶明明裝著防盜鐵窗以及紗網,它們也毫無被破壞的痕跡。


趴在桌上的人完全沒有清醒跡象,那雙冷冽的眼露出滿意,隨即閉上,身體在這瞬間也跟著消失了。


林翔覺得眼前一片霧濛濛,自己在一條長廊上行走,這是哪裡?算了,不重要,他必須回到租來的小套房,筆電放在裡頭,那張大賣場買來簡易的合成木桌就是他的工作桌,大學畢業兩年來奮戰的地方,而今晚也是有場硬戰要打,所以不論發生什麼事,火災、地震還是龍捲風,只要他的筆電還在,他人還在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視線裡出現一扇門,沒多猶豫,他伸出手握住門把,微微一轉,門就開了,白色,白色的牆面,白色的桌面,白色的地面,看起來是還未有人使用過的,如此潔白純淨好似連呼吸都不會吸進塵埃,但不知為何林翔卻聯想到那些重新裝潢過的牙醫診所,感覺很高級,白的如同宮殿,好似裡頭住著某位童話裡的公主,乾淨到令人不敢踩入,不過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必須找找筆電是不是在這,雖然有點奇怪,這明顯不是他的房間,但就是有種必須進去,必須尋找的感覺,快步走入,怪異感更加強烈,什麼都是白的,自己好像進入一個絕不會踏入的地方。


黑鞋、牛仔褲、藍色綿T,還有銀色的手錶,隨意的穿著瞬間變得充滿時尚感,潔白的背景彷彿都是為了襯托他,似乎等等就會有一組專業攝影團隊進入,而他會對著鏡頭擺出各種這輩子從沒做過的動作。


轉了個身,他看見筆電了,很好,原來自己沒有莫名其妙地變成模特兒,甩甩頭,沒時間研究這冒出的想法,管這是哪呢?筆電在這,那可以繼續工作了。


他坐了下來,又是這種感覺,好像有人在注視著自己,到底是什麼呢?或者是說,為什麼他會一直有這樣的感覺呢?這次他以極快的速度轉身,還是什麼都沒看到。


「沒事,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林翔喃喃自語,但心臟卻不配合,死命用最強勁的力道撞擊著胸腔,用最猛烈的方式告訴自己不是錯覺,那力道彷彿要衝破胸膛橫陳在桌面上,讓人輕輕撫摸慢慢安撫才能夠漸漸平靜下來,他強迫自己轉身,重新面對電腦,眼皮卻漸漸沉重,接著緩緩趴下,睡著了。


這裡又是哪裡?怎麼一片漆黑,怎麼又到奇怪的地方?今晚對於他來說很重要,而他快來不及了,怎麼一直…,一直怎麼了?他發現自己想不起來。


林翔抬起頭,發現自己抱著膝蓋蜷縮在角落,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句低語:「你好,男孩。」,一道好聽的女音響起,像充滿愛的母親、又像戀愛中的少女,有一種陽光灑落的暖意。


是誰?有多久沒有見過其他人了?有多久沒有聽見呼吸以外的聲音?他不清楚,只知道原來光彩的世界,隨著日子越來越淡,成為灰濛濛的,灰色又再加深,越來越沉,最後成為黑色,無邊無際的黑色。


久久聽不見回應,好聽的聲音又再度傳來:「男孩?」。林翔向聲音的來源望去,還是沒有出聲。黑白分明的大眼,雖然沒有情緒,但隱隱約約似乎有光彩流動,黑暗中的另一雙眼滿意的瞇了瞇,果然,她看上的絕對不會錯。


「我能讓你的世界恢復成原本的樣子。」她說。

「什麼?」林翔錯愕的開口,一出聲他就更錯愕了,聲音雖然低啞,但卻是孩童的聲音,低頭看自己的掌心,哪是原先的粗黑大掌,雙手光滑細緻,指節也短短小小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見林翔的舉動,女音再度傳來:「沒事的,你正在『你的心裡』。」

「我的心裡?什麼意思?」

「你的心是一個孩子,也就是最原本真實的你,他跟你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可以說是小時候的你就是他。」

「那…他為何沒有長大?」

「他在你一出生就存在,一直以來都是這個樣子。」

「所以你說恢復成原本的樣子是什麼意思?」

「我指的是『他的世界』,一開始他的世界是白的,也就是你的嬰兒時期,後來越來越多色彩,但到了某個階段,你開始面對一種東西叫煩惱,接著進入一個地方叫社會,他的色彩就漸漸灰暗,到最後消失,變成你現在看到的模樣。」


林翔沒有接話,好像是的,當他剛醒過來,女音傳來時,他的腦海有著這個記憶,但為何只有這樣呢?畫面閃爍,斷斷續續,什麼都看不清楚。不過眼前最要緊的是,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啊?這一切的一切都太奇怪,會不會其實是在作夢,不過在夢裡似乎是不會懷疑發生的事情,場景都一個換一個,什麼都可能,也沒有邏輯還是順序,所以現在還能保有思考,那表示,「我不是在作夢!」得出的答案太過震撼,林翔的胃部突然一陣攪動,就像有人放了一個攪拌機到身體裡一樣,痛得他整張臉全擠在一塊。


過了好一陣子,他恍恍惚惚地吐出一句話:「那為何我從沒察覺他的存在?」

「有的,只是你從不在意,也從不好奇。」


林翔的臉露出困惑,皺起眉頭。有嗎?什麼時候?

「夜深人靜的時候,明明很累躺到床上卻還是清醒,心裡傳來聲音,細細小小,斷斷續續,不吵,卻擾的你睡不著。在某些時刻,有個聲音在吶喊,震得你心臟都發麻,但你仍是面無表情,咬咬牙,硬深深把它蓋下去,總是要自己先忙碌再說。」


林翔想著不知從麼時候開始的失眠,明明已經累到腦袋都成一團漿糊了,手放在鍵盤上眼睛卻閉上了,頭還一下一下的點,離開座位時整個人都在飄忽,應該一沾枕就會馬上不省人事的,但是只要一躺上床鋪,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許多,許多在忙碌的時候不會浮現的想法,呼吸不自覺地變沉重,腦袋開始燃燒,夜晚變得更長…


「所以我的心,因為…我?變成這樣?這一切都是我害的?」

「也不能這麼說,你沒有他的記憶嗎?」

「我只有他的感覺,沒有記憶。」

「怎麼會呢?難道是他把記憶藏起來了?」

「為什麼呢?為何要藏起來?」

「如果你曾經擁有一個很美好的生活,但卻再也回不去了,你會怎麼做?」

「努力忘記它!」

「對,但他不用忘記,遺忘是件太辛苦的事,卻不太有成效,於是他將它封存,藏在一個自己不會想起也不會弄丟的地方。」

「那是在哪裡?」

「只有他清楚,也許在一切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後,那些記憶會自然湧現吧!」


聲音沉默了一會,再出聲時卻更加柔和,像一個對孩子伸出手的母親:「你願意幫他嗎?不!應該說,你願意幫你自己嗎?」

「我?」

「對!就是你!你忘了我說過的嗎?他也就是你,是你的心。」

「我?但要怎麼做呢?」

「你只要閉上眼睛,放鬆,回想你最快樂的回憶就好。」


「快樂的回憶。」林翔輕輕重複著這句話。他緊閉著眼,盡量放緩呼吸,眉頭卻不自覺的皺起。他看見畢業後投遞多家公司但遲遲等不到入取通知、看見女友家人瞧不起的模樣和女友尷尬卻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聽見踏上這條路時爸媽不諒解的罵聲、看見坐在學校階梯上望著黑夜的自己、看見差點抵擋不了生活妥協的自己、看見好多好多表情,還聽見許多不清晰的耳語,但最多的是仍舊茫然的、不確定的一個年輕人…


他睜開眼,一臉挫敗。


明亮的黃瞳定定地看了他幾秒,接著說:「想像你會快樂的場景吧!」

林翔閉上了眼睛,想像…


眼前驟然產生一道炫目的白光,身體開始下墜,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在他要喊出聲的那一霎那,失去了意識。


黑暗中的雙眼,瞇了起來,勾起了嘴角。


靜默一會,一道冷漠卻稚嫩的聲音響起。


「離開我的地方。」與剛剛相同的男孩嗓音,可語氣卻是天差地遠。

「我是來幫助你的。」女音回答道。

「你的笑容可不是這麼說的。」男孩輕嗤。

對面的雙眼露出錯愕,但也只是一瞬間。

「不愧是『心』,敏感度真高,畢竟是用感覺來判斷的嘛!比起用外表和經驗,果然不容易被蒙蔽呢!」


男孩沒有答話。那對黃瞳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也不接話。

半晌,男孩冷冷開口:「你的目的是什麼?」

女音輕笑道:「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男孩的眼危險瞇起:「找了我不成功,便讓他占據我的意識,還刻意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看來什麼都瞞不過你。」女音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玩味的笑,但卻參雜了一絲細不可聞的嘆息。

「生存。」女音的語氣很輕,彷彿從未開口。


男孩愣住,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種答案,而且剛剛他似乎從對方的語氣裡聽見悲哀與無奈,或者是更多的什麼,太複雜了,他無法判斷。


輕笑一聲,女音自顧自地說起來:「你不懂為何我找上你,你以為是有什麼算計是吧?算計?我們都是沒有了資本的人,有什麼好算計的?當然,你的情況算是好的了,比我還好。」最後一句話男孩並未聽見,女音僅僅動了脣形沒有出聲。


「我見過套滿鎖鏈的,肢體早就已潰爛,還竭盡全力鎖上一層又一層。還見過已經沒有意識的,思緒不斷的被抽離再抽離,最終枯竭,雙眼渙散,僅存著軀體。還有的,撐不住了,於是倒下了,最後連軀體都不復存在。」狩獵的眼不再晶亮,視線直直地看著遠方,語氣平平的訴說著,似乎在唸一段無聊的數據報告。


男孩沒有接話,他四周的黑暗,此刻似乎參雜著許多更黑更暗的東西。

「所以?」

「我要你的幫忙!」

「為什麼是我?」

「一種直覺!」

「我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你也需要我。」

「怎麼說?」

「如果你繼續被禁錮,總有一天會走上他們的道路,我看過太多太多了,而我,能讓他察覺你的存在,那麼,你就有機會回到過去的生活。」

男孩低下頭,思考著這話的可能性。


「先說說你要的條件。」

「你就沒想過我是仙女,是來解救你,不求什麼的。」

「如果你真的只是來解救別人,幹嘛要我的幫助,而且這種事只有童話故事才有。」

「你不相信童話啊!你還是小孩呢!真是不可愛!」女音低咕。

「什麼?」

「沒事」,女音正聲道:「我要的是─你的信仰!」

「信仰?」

「對,我本是你們的『信仰』,活在你們的世界裡,來去自如,你們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然而你們一個一個消亡,剩下的遺忘了我的存在,或著不知道我的存在,於是我逐漸凋零,失去生存的空間,失去軀體,最後僅剩一絲絲的意念在飄盪,在我要化為虛無的時候,恰巧遇見了在寒冬裡生命垂危的黑鴉,於是成了如此模樣。」


男孩默默的看著女音的方向,有一種陌生的情緒繞著,眼前的對象,似乎是個至高尊貴的存在,看著她的落寞,聽著她的遭遇,所升起的情緒不是同情而是近似惋惜和遺憾,還有一種,也許是憂傷吧!他想幫忙!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個堅強的強撐著不滅的靈魂。


「我會幫你!」男孩的語音不大,卻剛剛好能聽見,一字字他說的很堅定。前方那對黃色眼瞳,乍然放出光亮,隱隱的似有水光。


黑暗中傳來一聲覆滿濃濃情緒的低語:「謝謝!」。


男孩等了一會開口道: 「你到底是誰?」


女音所在的地方,似乎消失了一個影子,依稀,是鳥禽的模樣。


一道聲音從遠處傳來,彷彿從深深的井裡,慢慢上浮,留下迴盪一圈圈漣漪的一個名字。

「謬思」


「我們會再見的。」


林翔驚醒過來,剛剛做了個奇怪的夢,但似乎很真實,不過現在卻想不起來,眨眨眼,睜開後往前一看,竟發現卡關好久的章節完成了,原先覺得不順的語句也修改過了,他完成了?這是什麼情況?從頭到尾再看過一次,居然沒有發現需要修改的地方,掃了掃桌面下角的時間,還剩下五分鐘,終於,他趕上了。


此後,每當夜幕降臨,或是晨曦初露,世界還在沉睡時,林翔總是坐在桌前,這時的他聽不見深夜裡放大的聲響,也感受不到那些隱密的、若有似無的存在,而絮語將散去世界要甦醒的騷動,他更是毫無所覺,林翔的意識正在「心裡」,一點一滴的打掃黑暗,努力的尋找最初那些擁有,而當終於太過吵雜被喚醒之後,故事將告一段落,等待繼續…



全文完

入圍第38屆南風文學獎現代小說組 奇幻風格類 描述抑鬱不得志的創作者,瀕臨崩潰的奮鬥夜晚,卻發生了不可思議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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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Oct 4th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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